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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40年祭:露从今夜白
2016-07-27 08:46:59

唐山大地震40年祭:露从今夜白

来源:解放军报作者:栗振宇责任编辑:乔梦

■栗振宇

标题书法:张继

1976年7月28日,农历七月初二。这一天离传统历法中的白露节气还有近两个月时间。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无尽的泪水如同提前降临的霜露般,凄凉地湿透了那个本该闷热而沉寂的夜晚,冰冷地滴落在无数人的心上。

凌晨3点42分,唐山,这座百年工业重镇瞬间被活生生撕开一道道裂缝。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死亡与毁灭,恐惧与绝望。一个原本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因其数百年来未有之黑色而永远定格。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如今,40年过去了。那个黑色夜晚似乎已经走远,曾经震颤的凤凰山见证了一座城市凤凰涅槃式的重生,当年的惨烈景象也已然变得有些依稀模糊。但是,7月28日连同“唐山大地震”这个词条,就像刻进历史心脏里的印痕,一旦触碰,就会让人坠入诸多情感交织的记忆长河。

时间可以改变世间面貌,可以拉开人们同历史的距离,却终究不能改变曾经发生的历史,更无法阻挡人们从中寄托对远方的思念与牵挂,去体悟历史的温度与味道。今天,当我们在这样一个特殊日子,再次翻开那一张张发黄的画面,回望那个“蓝光闪过之后”的夜晚,聆听幸存者饱含泪水的讲述,我们依然心潮难平。

40年过后,那场灾难到底给我们留下什么?

灾难记忆就像心口上的伤痕,每一次触碰都会击中人们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当年那个晚上,已经永远也无法复原。此时,当我们从目前保留的影像片段和旧址残存看过去,那扭曲的铁轨,那袒露着钢筋、水泥、木板的残垣断壁,还有那坼裂的地缝,依然像魔鬼的獠牙般,突然间扑向人的内心,让人陡生战栗与惊恐。

很多人以为,时间可以让伤口弥合,可以让记忆淡去,但许多唐山人会告诉你,这终究难以做到。灾难记忆就像心口上的伤痕,每一次触碰都会击中人们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开滦煤矿工人王树宾,是当年幸存者中知名度非常高的一位,因为他从废墟中被救出的过程,被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完整拍摄下来。

地震发生后,王树宾和妻子都被埋在了废墟下。刚开始,他虽然看不到妻子,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他们互相鼓励,想法自救。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在交代完对女儿的嘱托后,就再也没有回答王树宾撕心裂肺的呼唤。一对恩爱夫妻,就这样在黑暗的废墟中一步一步阴阳两隔。8月4日,震后第8天,王树宾终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到了久违的声音。那是一位战士的声音。生命的阳光,从废墟的缝隙中投射进来。担架上虚弱的王树宾,失声痛哭……

再次回看当年这一画面,我们心口依然感觉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在涌动着。灾难面前,生命如此脆弱,而生命又如此坚韧。那在救援现场旁边急切等待的目光,徒手开掘坑道的身影,救援成功后的欢呼,无不在昭示着生命的珍贵,和人与人在灾难面前的情感密度。

也许对于任何一位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来说,对那一刻的点滴回忆都是一种梦魇,都是一种将伤口重新撕裂般的折磨。但是在地震中经历的一切,是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记忆。而那记忆中,不只是伤痛。

对待灾难的态度,对待灾难中人的态度,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

唐山大地震后,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紧急救援在党中央的指挥下迅速铺开。10多万解放军指战员,星夜兼程,火速奔赴唐山。在灾难发生后的第一时间里,抢夺生命这压倒一切的任务,落到了一位位年轻士兵的肩头。

创造生命奇迹、在废墟中存活了13天的卢桂兰,是唐山大地震史料当中被反复提到的人物。据当时在救援现场的人回忆,当解放军战士把她从废墟中抬出来时,她已经不会动了。可是,当两名战士将压在她眼皮上的泥土拨开,她刚一睁眼,说的第一句话是:“解放军万岁……”

“解放军万岁”,这句话在现在看来,或许已经打上了那个年代鲜明的印记。但是,在那样一种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环境下,对于陷入绝望又从子弟兵手中获得重生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话无疑是他们最直接、最质朴的心声了。这样的心声,其实也代表了当时唐山灾民对党中央、对全社会的深深感激。

在那争分夺秒的生命救援当中,在临时搭建的医院帐篷里,在失去亲人的孤儿身边……闪亮的红星和来自全国各地参与救援的人们一起,把生命的希望镶嵌在那片被悲情浸染的废墟上。人间的真情与大爱就像甘泉一般渗进坼裂的地缝,无声地弥合着大地与人心的创伤。废墟上的唐山,党和人民,子弟兵和老百姓,像钢铁一般紧紧融在了一起。

因为灾情紧急,很多部队当时没有携带大型施工机械就赶到了灾区。为了尽快解救废墟中的幸存者,战士们用手扒开石头,掀起楼板,扯断一道道钢筋。几个昼夜下来,官兵手上指甲脱落,血肉模糊,军鞋和裤腿被钢筋碎石扎烂。

在一个陡坡的楼房前,某部排长张景树背着一位刚刚救出的老人,一步一步艰难地从陡坡上走下来。此时,人们发现,他脚后跟还踩着一块木板。那是一块带着铁钉的木板。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地拖着木板往下走,满头的汗,满脚的血。

……

灾难就像一块五色的试金石,它让人世间最珍贵、最崇高的情感与精神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照亮了那段弥漫着黑色的时光,温暖了冰冷的、流血的大地。于是,在那样悲情的时间里,我们又看到了人世间充满温情的一幕。

救灾任务结束后,部队就要撤出唐山了。过去两个多月时间的共同奋战,解放军和灾民已经宛如亲人。此刻,他们依依不舍,互相嘱咐,谈论着未来的生活。那一晚,几乎每家每户都邀请到解放军指战员去做客,阵阵欢歌笑语从一个个防震简易房中传出。当年这个夜晚,恐怕是唐山自7月28日以来最温暖的夜晚了。这样的夜晚,在那片刚刚经历巨大灾难的土地上,透出无比珍贵的祥和。

穿越时间的历史触碰,让人们能将本来线性发展的时间点,很自然地连接在一起。今天,当我们把那个天崩地裂的悲情夜晚和这个难分难舍的温情夜晚放在一起的时候,或许我们可以对40年前的那座城市有了更为真切的感受。

这两个夜晚,对于当年的唐山人来说,可能就像两个“休止符”,把命运在那数十天里凝成一部悲壮的生命交响。前者让沉睡的唐山在瞬间跌入噩梦,而后者却让噩梦中的唐山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期待新的黎明。连接这两个夜晚的,正是军民在废墟中携手奋战的日日夜夜,正是军民在共同抗击震灾中结下的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深厚情感。这样的动人情景,也使我们的目光越过灾难惨烈的画面,投向军民之间构筑起的这份人间大爱,以及这份大爱在现实中的力量延伸。

谁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永远被人们铭记

在10万大军离开唐山后的40年间,无数个情浓于水的故事随着岁月流逝在不断延伸。

2016年5月,一位年轻人来到北京某小区,与一位满头花发的老人紧紧相拥。这名年轻人是唐山大地震幸存者张信东的儿子。唐山大地震中,当时只有10岁的张信东被子弟兵从废墟下救出。获救没多久,张信东患上急性肠胃炎,又是子弟兵的及时救治,他才安然脱险。两次死里逃生,让张信东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子弟兵的救命之恩。2006年开始,张信东骑着三轮车从唐山出发,开始了历时138天、行程3000余公里,跨北京、上海、辽宁、河北等地的寻亲之旅。10年后,儿子接过父亲的接力棒,再次踏上这一寻亲感恩之旅。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姓谁。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遭受巨大打击的情况下,当时很多人根本无从知道让自己死里逃生的具体是哪一个人,但是他们都记住了一个共同的名字:“解放军”。40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像张信东千里寻亲这样的故事,在唐山市民当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党育苗、王桂芝、蒋桂华、田金芳……每一次苦苦寻找,每一次深情相拥,都让人们为之动容。

过去40年,与众多幸存者寻亲感恩之旅相伴随的,还有一个群体备受瞩目。那就是唐山大地震后,一批又一批走进军营的唐山青年。他们中有的是在地震中失去多位亲人的幸存者,有的是地震中留下的孤儿,还有的是起名为“军生”“军培”“学军”的孩子……

无独有偶,在2008年汶川抗震救灾期间,我们又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在都江堰的解放军总医院野战医院,抗震医学专家于德江,正是当年唐山大地震中的孤儿。有人注意到,不管多么忙,于德江每次上山巡诊前,都要特意往自己的挎包里塞上几块糖。那是带给村里孩子的礼物。

在汶川抗震救灾的子弟兵里,还有一位叫白海洋的连长,也来自唐山。唐山大地震时,母亲怀着他压在废墟下3天3夜后,被解放军官兵救了出来。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得知部队要去执行抗震救灾任务,白海洋第一个向上级递交了请战书。

……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看到他们,我们仿佛看见当年在废墟上奋战的子弟兵的背影。看到他们,我们已经感受到一种相同的情怀,在一代代人的胸膛里流淌。他们都深知“子弟兵”的含义。

当年部队离开唐山后,唐山人民与解放军结下的深厚情感并没有因此淡化。它已经深深扎根在那片饱受磨难的土地,并在一代代唐山人的内心深处传递。这种集体情感的传递,从文化的视角看,正是一种文化心理的累积,也是对军爱民、民拥军这一文化传统的强化。这种累积与强化,让同胞在灾难中遭遇的苦难和悲伤,不断转化成我们民族的精神财富。

正如恩格斯所说,“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灾难带给人们创伤,也必将激起一个民族在集体精神层面的自觉与奋起。这种精神奋起不断在后来的日子里,在国家和军队改革建设的不同战位上绽放出新的光彩。

7月28日,正好是八一建军节的前夕

这可能是一种巧合,而这种巧合也给我们某种暗示。

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度,也是一个拥有许多灾难记忆的国度。从有史料的记载开始,洪水、地震、干旱、疫情等,就不时威胁人们的生活,几乎可以说,“苦难就是我们的故乡”。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历朝赈灾救灾尽管效果不尽相同,但是在此中让军队担当主角、解民于倒悬的,几乎没有。甚至在一些史册当中,我们还读到军队与灾民争利、“匪来如梳,兵来如篦”的情形。

清朝灭亡后,军阀派系林立,各有各的地盘,但在灾难面前,民众的生活总是放在了军队给养之后。及至国民党当政期间,特别是在抗战当中,面对节节败退的局面,国民党军队竟然采取“以水代兵”的办法,贸然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造成黄河沿岸多省严重受灾,近百万人死于洪水泛滥、瘟疫流行。

这些概括或许无法完整表述中国在几千年中,每当重大灾难降临时,军队充当的角色。但是,这一历史在新的时代已然被改写。

在唐山大地震经历者的口述当中,我们总能看到这样的表述,“解放军一来了,就觉得我们能活了”“大灾当头,只有靠解放军了”“找解放军去”……与此同时,我们也总能看到这样的话语,“早到一分钟就能多抢救一些父老、兄弟、姐妹,就能减少一些损失”“灾区人民更需要,我们不能用”“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在困难时候更要与群众共甘苦”……

唐山大地震后短短40年间,1998年的特大洪水、2003年的非典疫情、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中华民族又遭受了众多突如其来的重大灾害。与此同时,那火速向一线奔驰的步伐,那让老百姓在命悬一线中看到希望的火红旗帜,那不顾个人生命安危托举生命的臂膀,那极度疲惫后就地为床的睡姿……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面孔,这些画面一次次在全世界的目光中重现。

危急关头,为什么人民最盼望的总是子弟兵?为什么子弟兵总是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危险的最前沿?为什么这样的画面历经了数代人,却始终彰显着同一个主题?

答案其实再简单不过。子弟兵是人民的子弟兵,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这支军队在诞生之时就向世人宣告,这是一支区别于历史上任何一支旧军队的新型军队,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真正属于人民的军队。人民军队的性质宗旨,决定了子弟兵与老百姓天然的血浓于水的亲情联结,决定了在重大考验面前子弟兵对老百姓毋庸置疑的、铁一般的担当。

根是地下的枝,枝是地上的根。80多年来,人民军队从弱到强一路走来,老百姓与人民军队肩并着肩一路走来。每一次艰苦卓绝的努力,每一次浴火重生的抗争,无不伴随着军民水乳交融的身影。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军民在无数次重大考验中,结下了生死相依、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深厚情感,积淀了军爱民民拥军、军民鱼水情深的深厚文化传统。这一文化传统,不仅改变了中国几千年来军队和老百姓的关系结构,而且在新的时代里为我们的民族文化注入了更加强劲的元素,使中华民族在风雨征程中获得了更为坚实的力量支撑,为中华儿女实现伟大梦想注入了更为深沉的文化自信。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一千多年前,诗圣杜甫因为牵挂兵荒马乱中的亲人,而写下这段著名的诗句。个中凄冷的霜露和对故乡的思念,使一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无声地浸润在波澜壮阔、峰回路转的文化山河,让人至今能感受到我们民族文化中那朴素真切的体温。当然,对于今天的军人来说,那轮月亮既属于故乡也属于祖国,既在夜空亦在心里。因为在祖国大地上,哪里不曾是战士的第二故乡,哪里又不曾寄托着他们的热血青春与深深眷恋!

这种眷恋,让我们在40年过后,依然深深思念唐山大地震中死难的同胞,依然深深感念当年军民面对灾难谱写的一曲曲壮歌。与此同时,这种眷恋,也让我们可以告慰那远去的英魂:40年后的这个7月,当我们面对祖国南部多地又遭受洪灾,当我们面对某些国家的无端挑衅,我们拥有了更多的踏实与自信。任何风险挑战都无法阻止追梦的坚定步伐,任何艰难险阻都将激起我们民族最深厚、最坚韧的力量。

补记:本文完稿后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突然看到了那道恐怖的蓝光,那扭曲的铁轨,那袒露着钢筋、水泥、木板的残垣断壁,那坼裂的地缝,还有那无声的痛哭……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暴雨如注。

(《解放军报》2016年07月27日 09版)